就在东乡平八郎率联合舰队撤往韩国沿海之际,圣彼得堡接连收到了“远东总督”阿列克谢耶夫发来的两封特急电报:
昨夜今晨,日本驱逐队突袭我舰队于旅顺要塞外,我战列舰列特维赞、泽萨列维奇及一等巡洋舰帕拉达均受损,至于损伤程度,容查清后详细报告。
受伤三艘均能浮于水面,泽萨列维奇的舵机损破,列特维赞水线下抽水筒附近被击破,帕拉达中央轮机附近受损。死伤人数为士兵亡2人,伤8人,溺水生死不详者29人。另发现敌方鱼雷2枚未爆。
朕以维持和平之目的,曾尽全力巩固东洋之静谧。关于韩国事体,日本提议修改两帝国间现存之协约,亦曾予以同意。然而,在该问题尚未议妥之时,日本不待接到我政府回答之提议,即知照与俄国断绝商议及外交关系。日本政府且并未豫为声明此种断绝外交关系办法,即含有开始军事行动之意义,即令其鱼雷突然袭击停泊旅顺口堡垒外之俄国舰队。朕接总督报告后,即命其以干戈应日本之挑战。
朕当决意之时,切祷上帝之救护,朕之臣民,为防御其祖国,均能趋赴朕命,盖无庸疑者。
俄皇宣战的声音传遍各国的时候,已经是2月10日上午。彼时,奔袭旅顺口的联合舰队各舰已陆续平安抵达了韩国的仁川海面,等待着他们的是同样的捷报——试想,十几艘有备而来的日舰围攻两艘毫不知情的俄舰,胜负还会出人意料吗?
这些人悉数被日军看管起来。按战前日本公使林权助与各国驻韩公使达成的协议,战俘将被分别送往上海以南的地方,前提是每个官兵须要按日军的要求,宣誓自此退出战争,并不得再到上海以北的地区。
几天后,这769名未来得及报效“仁慈的小父亲”的俄国官兵们,便被法舰“巴斯加尔号”、英舰“安恢特拉号”、意舰“耶鲁巴号”分别送往上海、香港和新加坡。从那儿,他们被本国使馆安排返回了祖国。
俄国驻汉城公使巴布洛夫先生也随本国海军官兵一道南下。韩国被日本强行拉上战车,他这个“友邦”的公使已无所事事,只好请法国公使代向日军要求,随本国官兵一起离开韩国。他在上海送下一批官兵以后,自己和使馆人员又跟法国军舰南下,从法国人统治的西贡下了船,转道欧洲回了俄国。
此时,日本陆军第一军的大部队开始在仁川港登陆,正源源不断地向半岛北方挺进。徒有“独立自主”虚名的韩国,虽已向国际社会公开宣布将在日俄战争中保持中立,但日本人对韩国政府的声明置若罔闻。借道朝鲜半岛的日军,如入无人之境,铁蹄踏起的滚滚尘土已将韩国的颜面完全覆盖。
朕兹对露国宣战,陆、海两军宜竭全力,以与露国从事交战。百僚有司宜各循其职务,应其权能,以努力达到国家之目的。务于国际条约范围之内,尽其一切手段,以期毋有遗算。
帝国与韩国因累世之关系,一向非常重视其领土保全。韩国之存亡,实为帝国安危所系。今露国不履行与清国所订之盟约及其对列国之宣言,依然占领满洲,终予将其吞并。若满洲归露国所有,韩国便难以保全,远东和平也就愈加无望。
原来,日本帝国与俄国开战,是为了邻国的领土完整啊!动机绝对高大上嘛!在数落了一通俄国“阳唱和平,阴增军备,意欲使我屈从”的罪恶之后,睦仁宣布:
事已至此,帝国欲依和平交涉而求之将来保障,今日只有求之于旗鼓之间而已。朕赖汝有众之忠实勇武,期恢复和平于永久,以保全帝国之光荣焉!
两个帝国的君主说得都很好听—都是为了维护远东和平,都在为别国的利益着想。然而,既然两位“朕”的思想境界如此一致地崇高,那怎么非要在别人家里拼个你死我活呢?
俄日两国外交大臣,随后都对外发表了《交涉始末》的声明,公布了各说各有理的谈判经过。
恼怒不已的俄国外交大臣拉姆斯多夫,于几天之后,又向各国发出申诉,痛斥日本人在韩国和大清境内同时对俄舰的不宣而战,指责其“公然违背国际公法”,其罪证如下:
2月8日,即未宣战的3天之前,日军即突袭了我驻济物浦的2艘军舰,并破坏了海底电缆和陆上交通电线。
日本人被戳了痛处,急起狡辩。外务省称露国声明乃“妄言公文”,除了以具体数字披露对方在满洲急剧增兵、增舰的事实之外,更为不宣而战辩解道:
2月6日,本国已断绝与露国交涉,为保护权利起见,独行己意,并已通行露国。露国误解此意,本国断无代其负责之理!
公开宣战,并非断交后的必须之事,此以为国际法学者所公认。现代战争,不经宣战即开战已是常例,故本国举动,在国际法上毫无可非难之处。况且非难来自露国,岂不奇哉?露国历史上对别国不宣而战实例颇多,西历千八百八年(即1808年),露国未断绝外交关系即突派军队攻占芬兰,即为一例。
外交战自此终止,1∶1。不分伯仲。接下来的日子,两国外长都成了暂时的看客,看本国的武夫们杀向大清战场,真刀真枪地玩命去也!
就在战争爆发的这一天,美国向中、日、俄三国声明:本国保持中立;交战国应“尊重大清国的中立地位和行政完整”。
稍后,英、法、德、意四国也发出了相同的声音:本国宣布中立,也支持大清中立。
英国人的声明有些出人意料,因为早在1902年1月31日,英国即与日本结为同盟国。2月12日,即日俄开战三天之后,英外交大臣蓝斯唐伯爵宣称:
随后,英国政府公布了本国的中立条件,包括拒绝日俄两国使用本国及海外各殖民地的港口、水道、海岛等。这些条件,与其他各中立国的规定并无二致。
没卷入战争中的列强们如此仗义,令人难以置信。不过,当人们读到美国报纸上的这通议论后,就会知道,信奉实用主义的美国人是为何对中华大发慈悲的:
军事行动的区域得以局部化和有所限制,可以防止中国人民的过分愤激和骚动,并使世界商务及和平交往尽少遭受损失。
大国既已表态,中小国家赶紧站队。一时间,瑞典、诺威(后译挪威)、日斯巴尼亚(后译西班牙)、丁抹(后译丹麦)、荷兰、暹罗(泰国)、伯利西尔(后译巴西)、墨西哥、墺太利(后译奥地利)、瑞士、亚尔然丁(后译阿根廷)、葡萄牙各国相继宣言中立。
如此一来,清国政府便别无选择,只能跟在西方大国之后,于2月12日,也以光绪皇帝的名义下诏,宣布“局外中立”:
现在日俄两国失和用兵,朝廷轸念彼此均系友邦,应按局外中立之例办理。着各省将军、督、抚,通饬所属文武,并晓谕军民人等一体钦遵,以固故交,而重大局。勿得疏误。将此通谕知之。
第二天,驻日公使杨枢即专门行文日本外务部,请其大臣对大清的声明予以确认。
日本政府于战事结局,毫无占领大清国土地之意。贵国疆域中所屯兵队,除与战事实有关系外,必不敢有损害大清国主权之事。请转告贵国政府查照。
随后,清廷即公布了甚为详细的《局外中立条规》,按国际战争的中立规则,作出了对交战国不偏不倚的相关规定。
对外则划定了十分具体的交战区,即在奉天境内,“西至海岸起,东至鸭绿江岸止,南自海岸起,北行至五十里止,为指定战地。其中之金州、复州、熊岳三城及安东县街为指定战地”。
也就是说,除此四城之外,其他城区是不得进入交火的。而且,该条规还对交战国做出了明确的行为限制,如——
为了保护人民生命财产,该条规明确地写上:“两国开战后,凡战地县内村屯城镇人民财产,不免冲突,倘有损失,照公法应由战败之国认赔。如有无故杀伤人民、烧毁房屋、抢掠财物,何国所行之事,应由何国认赔。”
在军事上,清廷也做了一番布置,即令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派武卫左军驻防于从朝阳至古北口一线,严防日俄两国越界交战。
一个在国际社会上毫无地位的国家政府,眼见得两个强邻要在自己家里决斗,既然制止不了,所能做到的,也只能如此了。
俄国人的姗姗来迟与他们在背后跟清政府讨价还价有关。驻清公使雷萨尔奉命一再到东堂子胡同的外务部交涉,要求将辽河以西再划出40至50公里为交战区,大清的外交高官们毫不通融地拒绝了他的强求。而且,俄人还要求,大清应将已经宣告中立的韩国视为交战国,因为该国已成为日本的事实上的盟邦。
据史料称,当时的大清外务大臣们,凡有外国公使前来交涉令吾国不能接受之事时,便集体沉默,甚至有人当场打盹假寐,直到为首的大臣端起茶杯说“请”时,会晤便告结束。按清朝的待客规矩,不管庙堂还是乡间,主人端杯请茶时,客人就要赶紧呷上一口便识趣地告辞,否则,主人家的下人就会掀起门帘高唱“送客—”,到了那会儿,就等于把你直接轰出门了,你的面子往哪儿搁?
当然,对方提出的可以接受的要求,如请将韩国视为交战国对其一并实施海关禁运等,这是可以先不瞌睡也先不必端杯的。
鉴于韩国确实被日本绑上了战车,已经不具备中立国的资格,所以,大清国外务部根据俄国公使2月17日的敦请,向各省和总税务司发出如下通告:“本部查明韩国虽非战国,现在日俄两国业已在韩国境内用兵,所有战时禁货,自应照例禁止前往。”也就是说,清政府已经将韩国列为实际参战国,像对待日俄两国一样,也对其实施战时物品禁运了。
无论君臣还是东三省人民,都没有料到,两个外来的强盗,在自家宅子里打仗,这一打就是一年多—从光绪二十九年(1903)的小年夜,一直打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的春暖花开时;而战区也早就祸及整个奉天,受侵害的何止辽东半岛上沿岸50华里之内的人民?
苦难的旅顺口,在两个帝国主义的隆隆炮声中,无奈地走向了兵荒马乱的龙年新春。
(本文摘选自《晚清三国》,李洁著,九州出版社2019年4月版。经出版社授权刊发,文章标题系编者所加,文中配图来自网络及出版社和作者提供。)
李洁,1957年生于青岛,下过乡,做过工,资深报人,也是历史探寻者,非虚构写作者。著有《百年独语》,近年来尤以“实地历史系列”《文武北洋》、《晚清三国》等为人熟知。
日本人在紧锣密鼓地备战,俄国人在有恃无恐地应战,大清国人则不知如何选边站……
大清帝国、日本帝国、俄罗斯帝国,以国运相赌的“晚清三国”,慈禧太后、明治天皇、末代沙皇的日俄战争(1904—1905),俨然豪赌“第零次世界大战”!战后仅6年,矗立近300年的清国大厦,即土崩瓦解。
而这100多年前的日俄战争,孵化了晚清各意识形态与政治派别的出世,加速了帝国的解体,极大地改变了中国乃至东亚的政治生态,影响至今未绝。
回望这段历史,俄国或淡忘,日本或美化,这是一部中国人自己写的力求还原当年政治生态和世界地缘政治格局的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