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llwave 运动,或者起码 “chillwave” 这个术语,。这一流行音乐分支从互联网发家,距它发展最鼎盛的那个夏天已有10年,而世人还清晰地记得那段历史。
爱挑事儿的博客写手兼文化评论家 Carles 在2009年7月提出了这个概念,用来形容温柔如耳语的电子制作人兼创作人 Washed Out 的音乐风格。不为人知的是,Carles 其实为这一风格取了很多歧视性的名字,诸如 “Chill Bro Core” (冷兄核)、“Pitchforkwavegaze” (Pitchfork盯潮)、“forkshit”(叉屎)、“CumWave”(涌精),最后差点就用上这些了。
这篇博文就跟 Carles 的许多奇思妙想一样,在梳理中隐约摸到了新风格的共性。2009年年中,他敏锐地发现,独立音乐博主们在寻找一种他称之为“全新、真实、有点地下的音乐”,而一群互相之间联系不算太密切的怀旧电子乐制作人,想要一步步地将这种音乐变现。Carles 写博客很少恶意挖苦他人,但那时的他没能预料到的是,今后这一小众音乐类型会生命力顽强到如此广受欢迎。
Carles 在那篇文章中提到的音乐人 —— Washed Out、Neon Indian、Memory Cassette —— 与他瞎写的搞笑风格名根本对不上号。这些音乐人的作品其实更真诚、更发自内心。但 Carles 有一件事做对了 —— 他把他们归为一类。这些音乐人虽各有各的美学积淀,但他们的早期作品有一定的共性。温暖的旋律、多样的合成器运用、故意模糊的制作效果,让每首歌听起来都像是从大屁股 CRT 电视的扬声器里播放出来的。
这些音乐人的作品主题也有相似之处,这其中就包括 Toro y Moi。如今的他是首批 chillwave 音乐人中最成功的。他们歌唱失望和困惑,歌唱自己与世界脱节,歌唱这个世界对个人的无礼要求。Neon Indian 会歌唱逝去的夏天、未竟的旅行。Washed Out 写过优柔寡断带来的严重后果。而在一支早期作品中,Toro y Moi 因为工作不合心意而怀疑生存的意义,叹息道:“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做着还凑合 / 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但我还是会尽力”(I found a job, I do it fine / Not what I want, but still I try)。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触碰到了最真实的情绪。
他们赢得了许多人的共鸣,部分原因在于那个时间点的社会环境。评论家 Larry Fitzmaurice 于2015年为 VICE 撰写的文章称,这些音乐人和他们的粉丝是在应对这10年的创伤遗留下来的阵痛。化名 Washed Out 的 Ernest Greene,2009年那年27岁,在 Fitzmaurice 笔下,贯穿他成长的这10年以 “9·11” 事件为发端,随后进入 “伊拉克战争,多次经济倒退,信息时代下源源不断、令人沮丧的恐怖公共事件,且无力应对、无力避免”。那会儿就业市场不景气,开始作为 Washed Out 活动的 Greene 没法演出,只能去做图书管理员。这一代人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正是音乐让他们得以应对这些麻烦。因此,他们的音乐听起来失真,他们为影像加上充斥噪点的 VHS 滤镜,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假装生活在别处,在别时,而不是在当下,在这里。
10年后,chillwave 的声音仍在回响。小一点的艺人可能已经不玩这个风格了,但一些 chillwave 大牌开始将自己的作品引入全新的方向。尽管如今,我们又一次遭遇经济倒退,全球形势正变得越来越压抑,但这种逃避主义之声仍然能为我们注入能量。如果今天有人在耳畔告诉你他们也无法理解这一切糟心事的存在,还是能让人宽心不少。
况且,自从 chillwave 热潮爆发以来,冷调音乐(chill music)的全套观念作为逃避主义音乐代表在10年内遍地开花。氛围音乐前所未有地畅销,过去几年来 YouTube 频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强推 “学习时宜听的低保真冷调 beats”(lo-fi chill beats to study to),而这些音乐本质上是在照搬 chillwave 晕晕乎乎的卡带美学,只是把人声拿掉了而已。综上所述,回顾从前那些启发一切的迷离朦胧的歌曲,当下可谓最好的时机。
Chillwave 怀旧的制作特点、哀叹中迸发的能量,在当时看来可能蛮新奇的,但它并非毫无根据地完全脱胎于互联网自身。当时的乐评人和博主精准地指出,它让人头昏的特点师承自在它们之前,21世纪头10年的一波眩晕实验流行乐,以 Animal Collective 和现已不复存在的厂牌 Paw Tracks 为代表。Animal Collective 和许多 chillwave 音乐人一样,他们做的那种流行音乐跟普通人的想法都不太一样,极富特色,让人茫然失措,因为一首歌既可以只有副歌,也可以没有副歌,或者,可以完全被磁带底噪或是残响覆盖。
从 Washed Out 和 Toro y Moi 等人的早期作品中可以很容易发现 Animal Collective 的《Feels》和《Strawberry Jam》,尤其是 Panda Bear 2007年的专辑《Person Pitch》的影子。在发行打入主流市场的专辑《Merriweather Post Pavilion》之前,Animal Collective 的音乐有点泼墨画的感觉,是一种精心设计的随意,形式漂亮,内容鲜活。Chillwave大量吸收了这种精神内核,不过,他们用合成器音序、鼓机更明确地表现出这一特点,他们的画布仍如波洛克般纷杂,只不过加上了一点儿霓虹的色彩。
总的来说,从 chillwave 中能很容易地听出更实验化的音乐思维的影响。Ian Cohen 在今年早些时候为 Stereogum 撰写的一篇文章中认为,Boards of Canada 的相位效果氛围、Fennesz 的暖调故障音乐、J Dilla 在《Donuts》中用心打磨的 beats,都可以说是 chillwave 的前身。毫无疑问,尽管地理上被区隔开了,但这些因互联网成名的宅家人士肯定对以上颇具探索精神的音乐人如数家珍。不过,如果这些前辈真的是 chillwave 的开山鼻祖,那他们肯定更多地影响了声音的发展,而非实验精神的延续。
说到底,chillwave 音乐人做的还是流行音乐,他们将这些音乐融进舞曲、层叠的盯鞋、当代 R&B 的结构,或是急促的放克节奏。即便音乐本身过于浑浊难辨,它也仍保持在 “歌曲” 这一框架之内。
Ariel Pink 曾在 Paw Tracks 发过几张专辑,是他助长了这一场景的势头。他现在名声在外可能是因为爱做假冒的广告歌,或者爱在采访中挑起争议话题,但从前的他致力于制造怪了吧唧的完美流行歌,那就好像是从另一个次元传来的电台金曲,在那里,Doobie Brothers 嗑药磕得更猛了。即便不是所有 chillwave 音乐人都会专门强调当年 Ariel Pink 的小范围杰作《Worn Copy》带来的影响,但 Pink 的制作的确率先让听众们接受了 “听起来像在水下唱的流行歌”。Chillwave 音乐人没有效仿他那搞怪、超现实的一面,但他们学到了声音上的态度,流行音乐有时候需要有点故意做旧,好似遇到故障的效果。它需要显得更真实。
再往前推10年,通过博客传播而走红的一群音乐人为 chillwave 打下基础,不过,这场景的第一个大明星其实是在绝望和无聊中开启了他的 chillwave 项目。来自佐治亚州的 Ernest Greene 读了图书馆科学专业的研究生,却没法拿这张文凭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他搬回家和父母一块儿住,开始创作克制、失真的流行音乐。音乐曲调轻快,充满渴望,这正是他应对生活转变带来的不安情绪的方式。
“搬回家跟爸妈住可不是什么能让人高兴得起来的事,”2010年Greene 在与 Creative Loafing 的采访中说道,“说是抑郁也不准确,但我的确得消化某种挫败感。音乐中的旋律和歌词提醒我要保持乐观,因为我当时真是蛮绝望的。”
因此,从一开始,千禧一代的崩坏现象便印刻在 chillwave 的基因中。Greene 说他本来没打算发行自己音乐,真发了之后,他也没考虑过要巡演,因为他“想好好过婚姻生活”。正因如此,他对音乐产业的态度既敏感,又相对封闭,他的音乐亦然。《High Times》和《Life of Leisure》之类的早期作品都是流行歌,充斥着鬼魅的喃喃自语。在 “New Theory” 中,他唱道,“你的选择是对的(your choice was right),” 可即便是这种似乎在给自己正面肯定的歌曲,听起来他也在压抑着自己,传达懊恼的情绪。
随着时间流逝,Greene 的视野逐渐变得开阔。他的第一张正式专辑,2011年发行的《Within and Without》更难以捉摸,更迷醉,比起之前作品中的合成器流行成分,更接近 Cocteau Twins 的美学风格。从那时起,他的音乐便一直朝着这一方向前进、发展,但是,最初刺激他玩音乐的内心冲突不曾消逝。打从成立 “Washed Out” 开始,他便擅长捕捉混乱的思绪,也正因如此,chillwave 才会直到今天都深受大家喜爱。这种音乐描绘了一种颓丧的情绪,但却不想因此困扰周遭的人。颓丧的你只是静静地坐着,沉溺其中,梦想着更美好的日子到来。
青少年时期开始,Chaz Bear 就习惯以 “Toro y Moi” 为艺名在家录制些不着调的歌曲,但他正式涉足 chillwave 还得到2010年。他与 Greene 合作过几次,也发布过一些醉人的小样合辑,在音乐博客圈闯出了名堂。之后,他发行了处女专辑《Causers of This》,这张专辑直至今日都可称为 chillwave 最完美的长篇宣言之一。,他已经不再写 “充满隐喻、富有诗意的歌” 了,相反,他要像日记般地,直接坦率地宣泄自己的感情。他唱起互联网时代的困惑与孤单,唱起寻求联结的强烈渴望,和关系破裂时的苦楚哀伤。这张专辑有些微醺、沉醉的氛围,最适合在夜晚开车驶离心爱之人时聆听。这正是 chillwave 一直以来追寻的姿态,或许也可说是 Bear 做的最后一张隶属 chillwave 范畴的专辑。
发行《Causers of This》前后,Bear 就已经在筹划下张专辑了,为了更接地气,他将在这张专辑中抛弃电子音乐。2011年,新专辑《Underneath the Pine》终于浮出水面,成品的确不负众望。他不再用 Ableton 操弄把戏,而去追求一种声音,它像是带着自然气息的民谣,具有放克的音色质感和迷幻音乐的眩晕,这使他一举成为地下英雄,所有喜欢在主流边缘游走的大流行明星,比如 Tyler, the Creator、Frank Ocean 都对他情有独钟。
从此,他的音乐作品“平步青云”,但他从未舍弃构成《Causers of This》的情绪内核。他的最新专辑《Outer Peace》探讨的仍是“存在”这一主题。“Ordinary Pleasure” 让你情不自禁地想听听看,因为 Toro y Moi 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地形成了与自身年龄不相符的个性,而这首歌能帮助你理解这一点。虽然其中也有跳跃的放克律动,但他希望在情绪上能保持低空飘浮的状态。“没什么能让生活变得更好(Nothing can make it better),”他唱道,“最大化你的快乐就好(Maximize all the pleasure)。”
从最最最开始,Neon Indian 背后的创作人兼制作人 Alan Palomo 就比同行的视野更宽广那么一点儿。他在歌曲中探讨的主题与其他人类似(比如慵懒夏日、致幻毒品,沉醉在 “相思迷雾” 里无所事事),但他的音乐色彩更丰富,没那么嘶哑黯淡。许多低保真制作的早期 chillwave 音乐,其质感都像加了饱和度太高的 Instagram 滤镜,但 Neon Indian 不一样,他那万花筒般的合成器音乐覆盖的可都是正儿八经的胶片噪点。他的合成器音色更丰富,音序器运用也更复杂。
Neon Indian 2009年的处女专辑《Psychic Chasms》是 “chillwave 三杰” 中发表的第一张全长专辑,而且称得上是最好的一张。尽管歌词带有一种愉悦的空洞,Palomo 的制作却赋予其生命和爱的跃动,你都想象不到它竟能如此醇厚。时光流逝,他的梦也越做越大。在后续的两张专辑 —— 2011年的 《Era Extraña》 和2015年的 《VEGA INTL. Night School》 —— 之中,他继续探索古怪的合成器流行,风格日益完善。在这个阶段,Palomo 还与 The Flaming Lips 合作,想了解他作品涉猎的广度,从这张专辑开始也不错。他们在合作专辑中对90年代的独立摇滚所做的,也正是其他 chillwave 音乐人从 Palomo 那儿学到的 —— 他将声音处理得更有生机,更鲜活,像一首首生命的赞歌,因此他最后会在 Terrance Malick 的片子中出演也不足为奇了。他的音乐尽可能地热烈拥抱了壮丽。
十年前互联网的音乐世界与现在有所不同。在大型音乐网站公开支持,甚至最终之前,助推 chillwave 崛起的动力是一套坚实的博客生态系统,它们由狂热的音乐爱好者运营,而这些爱好者们会在互联网中挖掘任何新鲜有趣、招他们喜爱的玩意儿。
虽说单是 Carles 创建的网站 “Hipster Runoff” 就能将整个博客圈串起来,但放到当年来看,这一体系的存在很有必要。有那么多的地方能让稀奇古怪的听众找到好听的、没人听过的新音乐,又有那么多的空间能让刚起步的音乐人在一个容易迷失的行业里找到立足点。那是一个富足的年代,一个互联网民主真正实现了的阶段。
上面提到过的 chillwave 三杰能利用博客圈的影响力取得独立音乐世界最后的一席之地,但他们只是少数。但互联网的美妙之处就在于,每出一个 Neon Indian,就会有10位音乐人受到鼓舞,因而继续活跃地创作。现在看来,这种创作的热情或许来自一种全新的体验:你能和网上的其他人互相连接,大声讨论奇奇怪怪的好音乐,不过,肯定也有很多美妙的音乐并非受到鼓舞,而纯粹是凭空冒出来的。
单说 chillwave,就有许许多多的音乐人都和以上几位一样优秀。来自费城的 Dayve Hawk 录音时化名 Memory Tapes、Memory Cassette 或者 Weird Tapes,早期对这一场景的形成产生过重要影响。光是看他的这些假名就知道,他的音乐也故意做成一种模拟、粗糙效果,旋律相当随意,不合常规,自有一种 “录一遍就过” 的精神在。他的音乐生涯在上一个十年之交停滞了,但他早期的作品如今听来仍超凡脱俗。
除了 chillwave 风格,布鲁克林乐队 Small Black 早期的无保真(no-fi)流行歌带里还包含某些本世纪最感人的情歌。最后,他们的音乐走向了New Order式场电影化的舞曲流行,因此他们早年会玩 chillwave 大概是个意外,而不是有意为之吧。
博客时代已离我们远去,类似 chillwave 的慵懒音乐再也找不到广泛的社群归属来获得支持。但如果你有意搜寻,还是能从或主流或小众的音乐中听出 chillwave 的影子。如今,新一代的无保真独立摇滚音乐人正用合成器取代吉他,而更多的大主流明星也在接纳安静轻松、手工打磨的声音,很容易就能发现 chillwave 的影响力仍在持续。它或许曾是个笑话,随后这一领域内最著名的音乐人又都转而去玩其他风格,但无论如何,它都改变了当今音乐的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