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年前,大唐长安有一位踌躇满志的青年人跋涉上千公里的路程,来到了位于浙东的天台山避世隐居。在他一百多岁的人生中,其中七十余年的时光都是在天台度过,他留下了数百首口语体的白话诗,风格独特,朗朗上口,无数诗人都曾仿拟过他的诗篇。因他而形成的“和合文化”对东西方社会发展都有着深远的影响——他是寒山子。
寒山子,唐代长安(今陕西西安)人,生卒年、字、号均不详,“寒山子”之名也是因其隐居于天台寒岩而被后人称之。在这位富有神话色彩的隐士诗人身上,似乎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生平的记载,值得庆幸的是,他留下了无数诗篇名句,后人能够通过那些白话式的诗体文字,找寻出他一生的轨迹。
他写“寻思少年日,游猎向平陵……联翩骑白马,喝兔放苍鹰。”于是,我们知道了他出生富贵,也曾鲜衣怒马,年少张扬,繁华的长安帝都,承载过他少年青春的所有梦想。
他写“个是何措大,时来省南院。年可三十余,曾经四五选。囊里无青蚨,箧中有黄卷。行到食店前,不敢暂回面。”于是,我们知道了他也曾寒窗苦读,以期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但四五次的应试之后,每一次的皇榜之上从未有过他的名字,他满腹失意,无颜回乡,只得滞留京城。
他写“前度是富儿,今度成贫士。”“浪行朱雀街,踏破皮鞋底。”于是,在这求不到前程,又满是炎凉的人世间,他最终感到失望,带着一身悲伤,他浪游天下,三十多岁时上到天台山,在盛世大唐选择当一名隐士。
关于寒山子的性格,台湾陈慧剑先生的概括就非常贴切。他说:“(他)逻辑汗漫,有如老聃;他高蹈放旷,情感恣肆,有如庄生;他沉厚,友爱,谦恕,有如孔子;他纯一,自然,放任,有如陶潜;他深邃,奇谲,浩瀚,有如释迦。”多年漂泊,半生孤寂,这人间的悲与喜,富与贫,他都见过经历过,而最后在这天台山上,佛道宗庭,他养成了以儒齐家、以道修身、以佛为归宿的独特性格,所以他才会对天台隐居生活发出这样的感慨“自从到此天台境,经今早度几冬春。山水不移人自老,见却多少后生人。”
寒山子隐居天台长达七十多个春秋,连姓名和身世都让后人难以查证,他留下的除了“桦皮为冠,布裘破敝,木屐履地”的“疯颠汉”、“贫穷士”形象,就是那300多首白话诗。
寒山诗从内容上大致可以分为世俗诗与宗教诗两大类,但两者并不是绝对地泾渭分明。其中世俗诗中又包括抒情咏怀、讽世劝俗、山林隐逸等多方面内容。寒山诗内涵丰富,思想深邃,风格独特,清新通俗,一千多年来在社会各阶层僧俗道儒中广为流传,在诗坛上有“寒山体”之称。
寒山的诗风和100年前的王梵志一脉相承,也是口语体的白话诗。他生活在大唐盛世,却入山作了隐士。他与李白、杜甫同时代,放到星光灿烂的盛唐诗人堆里,他的诗艺算不上高超,但淹没不了个性的光辉。他生前寂寂无名,身后却声誉日隆,并绵延千年至今不断——白居易、王安石都写过访拟他的诗集的诗篇,苏轼、黄庭坚对他的诗有特殊的兴趣,朱熹、陆游关心过他的诗集的出版与校勘。他的诗歌最早传播者是道士,唐人的志怪小说就把他编作成仙的道士下凡;到了宋朝他却被佛家公认为文殊菩萨再世;元代他的诗流传到朝鲜和日本;明代他的诗篇收入《唐音统签》的《全唐诗》中,被正统文化认可。
天台与长安相距上千公里,寒山子从遥远的关中地区,走到山水明秀的江南天台,要横跨和适应的不仅仅是地域的差别,还有文化的不同。但恰恰是因着“文化”这一缘由,才促使他不远千里也要抵达天台。
东晋文人一篇《游天台山赋》,极尽溢美之词,描绘天台神秀山水:“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者也。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夫其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情之壮丽矣。”于是天台山成为了中华名山,也由此引得名人雅士齐涌天台。
佛教在汉末就已传入天台山,东晋时石梁方广寺成为中国五百罗汉道场。陈隋之际,智者大师入天台山开创了中国第一个佛教宗派天台宗,被尊为“东方释迦摩尼”,国清寺成为天台宗的祖庭,天台也因此被比作佛教发祥地灵鹫峰,有“即是灵山”之誉。天台还是禅宗重镇,“五家七宗”在这里都有过传承历史,至唐中叶,遗则在桐柏山盛传牛头禅创佛窟学,普案弘扬临济宗,建万年寺。天台寺观棋布,仙释睦居,成为了无数人神往的圣山。
天台山桐柏宫是道教南宗的祖庭。三国吴赤乌元年,著名道家葛玄在桐柏山炼丹,开创了道教灵宝派,并于华顶山开人工种植茶树之先河,被称为“茶祖”。唐贞观年间,司马承祯隐居天台山修行,创立道教天台桐柏派。道教南宗,由天台本地人士张伯端始创,其宗旨是性命双修,也就是炼内丹,调理内心,其修炼的桐柏宫亦被称为道教南宗祖庭。
那么天台寒岩又是一处怎样的洞天福地呢?直让他一生咏叹自娱,托付终身。在“四万八千丈”高的天台山西去余脉中,有一座被称为“十里铁甲龙”的陡峭山岗环绕的寒石山,山上有一洞高15米,宽48米,深78米,可容百十人,洞口左右有龟蛇两岩守护,洞口竖一块丈把高平顶盘陀石,直似蒲团,称作“宴坐石”,正是寒山子修炼宴坐之处。他也在此地写下了多篇隐居生活的诗作,如“我向前溪照碧流,或向岩边坐盘石。心似孤云无所依,悠悠世事何须觅。”世人从这些淡然、闲适的文字中,遐想他的天台隐居故事。
寒岩旧名拊石洞,因寒山子在此隐居而后得名。隐居寒岩七十余年的时间里,寒山子留下了许多文风生趣的诗句来描绘寒岩,其中最著名的一首诗是这样形容寒岩的:“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如今,这首诗被书刻在寒岩脚下的后岸村墙上,在岁月中传承和延续寒岩的远世之美。
世人谈论寒山子的时候,从来不会单独只传说他的故事,一定会将他和拾得放在一处提起。与寒山子相比,拾得的身世悲惨。他刚出世时,便被父母遗弃在赤城山野间,幸得当时国清寺主持丰干和尚经过,丰干慈悲为怀,将其带回寺中抚养,并取名拾得,在国清寺中将他受戒为僧。拾得受戒后,开始在斋堂做行堂工作(每日为大众铺碗筷、添饭加水等),一日忽然兀自登座,与诸佛像对坐而食,口中嚷着:“憍陈如!你这声闻小果啊!”旁若无人地比划着筷子,呵呵大笑,因而被改派到厨房洗碗碟。
当时寒山子还未到国清寺,依旧在寒岩中隐居,他穿着奇怪,僧不像僧,道不像道,喜欢诗文辞藻却又时常随性而作,拾得敬佩寒山子的文采风范,便每日收积国清寺僧人用剩的饭菜,供养寒山。寒山每次下山来国清寺,拾得必有一竹篓的饭菜送给寒山,由寒山背上山去。丰干和尚见他们如此要好,便让寒山进寺和拾得一起当国清寺的厨僧。
寒山进寺做厨僧后,或在廊下踱步,或者对空谩骂,总是容貌枯悴,衣衫褴褛,头上经常戴着桦树皮作成的帽子,脚下则穿着木屐,然而在他的怪异言行之中,似乎蕴藏着许多佛理。有时候,他的荒诞行径惹得寺僧不耐,拿杖棍逐赶他,他也不以为意,反而拍拍手,呵呵大笑而去。
寒山曾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拾得答曰:“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这个绝妙的问答,蕴含了面对人我是非的处世之道,因此虽经一千多年,仍传诵至今。
值得一提的是,寒山子诗及寒山子的事迹伴随中日两国文化的交流而远布海外。寒山子诗独特的艺术风貌及寒山子智慧超脱的禅者形象对日本文化影响深远。
寒山子在日本学界和宗教界也具有极高的声誉,日本学者赞誉寒山为伟大诗人,日本岛内称寒山诗如同白居易,李白,杜甫一样存在着久远而普遍的影响。寒山诗传入日本之际,正值日本的镰仓和室町时代,中日两国以禅宗为代表的佛教文化在这个时期交流最为密切,这一时期禅宗的风靡使得寒山诗中那部分富含禅机、诗偈不分的禅悟诗和寒山脱俗的禅者形象,对当时的贵族、武士、僧侣和大众具有了更大的吸引力。
二十世纪以来,对寒山文化研究也受到了西方的关注,形成了一波又一波的“寒山热”,成为西方嬉皮士的精神偶像,也成为发达国家崇尚自由生活方式的偶像。